三年多来，为了躲避公司的催债电话，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的妻子经常陷入抑郁，却又没钱看病，她打来的电话全部被设置转接到陈黄的手机号码上。陈黄也因每天的催债和官司离开了原来的公司，承包了一片果园，为了生计，他每天要往返近200公里，到从化区安排荔枝的发货。

兼职做小额贷款业务的广州人陈黄怎么也想不到，自己会在最熟悉的领域“失败”，成为他早先所说的“小猪”（指金融行业里可以自由任人宰割的人，也就是没有贷款记录的人）。

2018年，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中年女子梁某，梁某声称代持二手房可获11万元佣金，他抵挡不住诱惑，与妻子办理了假离婚。其信用良好的妻子在对方授意下，为他签下大小贷款共计逾百万元，并代持二手房。

很快，陈黄发现，梁某并未按照约定每月支付还款，无法还款，银行催债电话不断，梁某也始终找不到。

这次代持最终以陈黄的妻子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而告终，陈黄持有的二手房也被拍卖以偿还债务。直到今天，陈黄每天奔波数百里谋生，仍然在努力填补这次代持造成的窟窿。

因代持二手房而负债累累的并非只有陈黄一人，为赚取40万元佣金、带着女儿搬出妈妈家的单亲妈妈李莉，也选择与梁女士合作，代持二手房，由此背负了285万元的房贷以及8家银行和微粒贷196万元的贷款。

今年4月，李丽无力偿还贷款，房子被拍卖，她和陈黄怀疑梁某故意利用自己的信用来套取贷款。

7月14日，当事人梁某及其代理律师回应记者称，双方纠纷是由于房屋买卖方面存在分歧引起的，将通过法院解决。

北京中闻（长沙）律师事务所刘凯律师分析，梁某通过让李丽代持房屋的方式，利用李丽身份从金融机构获取贷款归自己所有。如果这种利用李丽身份获取贷款的方式，给金融机构造成重大损失，则构成骗取贷款罪。如果其以非法占有为目的，与李丽签订所谓的代持协议，骗取对方财物，且数额较大，则同样构成合同诈骗罪。

▲7月11日晚，陈黄出示了妻子在梁某帮助下办理并用于贷款的多张银行卡。

年轻白领变“小猪”赚佣金

“现在想起来，我们才是她第一批受害者。”7月11日晚8点，记者在广州市黄埔区见到了33岁的陈黄。回想起这段身心疲惫的代持经历，他深感后悔，并表示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”。

2018年夏天，陈黄在一家游戏公司做助理，月薪1万元左右，妻子何玲则在一家公司做前台工作人员。当时，新婚夫妇生活还算殷实，为了多挣钱养家，陈黄还兼职做小额贷款中介。

第一次认识梁女士，是当时梁女士手头拮据，向陈黄借了3万元，3个月付了8%的利息。1963年出生的梁女士在广州拥有4套房子和一辆奥迪车，资产雄厚，为人大方，这是她给外人的第一印象。

“她很会打感情牌，经常对我说，有钱就能拥有一切。”于是，当梁先生告诉陈黄，她名下位于广州市白云区增槎路的一处房产，因资金周转问题将被查封，并让他找个“小辫子”帮她保管，报酬是两年11万元的佣金时，陈黄四处寻找，没有合适的人选，便决定自己接手这份工作。

陈黄查阅了房产登记簿后，决定将房产交给信用记录较好的妻子何玲代为保管，因陈黄自身信用不佳，会影响贷款，于是两人办理了假离婚。

根据双方于2018年11月1日签署的《借款购房协议书》约定，“甲方梁某以借款额度购买位于广州市白云区增槎路的一套房屋，建筑面积为81.99平方米，登记姓名为乙方何玲。期限为2年，自房产证颁发之日起计算。该房屋产权全部份额归梁某本人所有。”

▲陈黄夫妇与梁某签署的代理持股协议。图片来源/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
“以乙方何玲名义，代甲方办理房屋过户，甲方共向乙方支付借名费10万元。以银行贷款至梁某账户为依据，首期2万元在到账次日转入何玲账户，扣除月供后向何玲支付2200元/月的手续费。两年共支付22期，最后一期2万元。两年期满后，乙方将房产过户给甲方指定的买受人。甲方向乙方支付借名费11600元。”

甲方不得停止付款或逾期付款，并保证两年内每月正常还款，以免影响乙方信用。

协议中还有一条特殊规定：“何玲完成每一笔信用借贷后，梁某将按照5%的手续费全额存入何玲账户后，立即将款项打入梁某的账户。”

“两年期限届满，如甲方未能按期完成过户手续，双方须再次协商，确保双方利益。如乙方在两年期限届满时仍未将房屋返还给甲方，则乙方应按照房屋实时价格返还房价。”

▲陈黄给梁转账截图。他称，每次贷款他都会把钱转给梁。图片来源/受访者提供

房贷被止付后，妻子成了不诚实的债务人

陈黄回忆，因为之前房子抵押过，所以再次申请贷款需要解封。在梁某的授意下，何玲向广州农商银行申请了6万元贷款，并找到了一家网贷公司。“网贷合同上说是13万元，卡里转了9万元，中介又以利息等各种理由扣了一轮款，最后还了7万元。”

何玲随即以该房屋作为抵押，向中国邮政储蓄银行申请了129万元的抵押贷款，为了通过审批，何玲甚至托人伪造了50万元首付的交易记录。

为了确保邮储银行抵押贷款能够顺利获批，梁女士主动借钱偿还农商银行的6万元贷款。在邮储银行129万元抵押贷款获批后，她又让何玲去申请农商银行11万元贷款。“她一直说广州垫资全款房可以买吗，等贷款获批了，就拿这笔钱来还房贷。”陈黄说。

“房子是2019年2、3月份转到我老婆名下的。”陈黄说，妻子后来按照梁的吩咐，向农行申请了15万元装修贷款，向广发银行、平安银行申请了1、2万元信用卡。每次贷款批下来后，梁只给夫妻俩部分佣金，总计4万元左右。“每次贷款到账，就转给她，后来我想广州垫资全款房可以买吗，她应该用这笔钱去办其他代持的事了。”

▲陈黄夫妇与梁某签署的代理持股协议。

陈黄说，梁女士只是劝说他们用房子做抵押，或者用自己的信用去申请更多的贷款。后来，夫妻俩才发现，“房子过户到我们名下已经三个月了，她只还了一个月的房贷、一个月的农行贷款、两个月的网贷。”

由于担心信用受到影响，夫妻俩只好自掏腰包借钱支付每月10900元的还款。

“从签订代持协议开始，我们就像是被她掐着脖子借钱一样。”陈黄说，在还不起装修款的情况下，梁某不断找夫妻俩向其他银行借钱“拆东墙补西墙”，但这次夫妻俩拒绝了，双方闹翻了。

“闹翻之后，她就不接电话了。”陈黄说，夫妻俩接到多家银行的电话，都无力还钱，梁某也不知所踪。

2019年12月，何玲被正式起诉。

据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判决书显示，银行于2019年1月22日发放了这笔贷款，同年4月22日，何玲开始拖欠贷款，至2019年8月，何玲已欠款127万余元。

2021年9月，经过两轮司法拍卖，这套二手房以116万元成交，“房款转入邮储银行”。那也是陈黄最后一次见到梁某。“我让她还钱，她不肯。”

“我们自己已经还了20万，还欠邮储银行18万，想过起诉梁某，但证据不足。”这次代持让陈黄夫妇苦不堪言，除了在只剩几千元时还要偿还网贷利息外，由于公司破产，他们再也不用还钱了。陈黄算了一下自己欠农业银行和广州农商银行的债务，目前还需要偿还约43万元。

此时，夫妻俩才意识到，自己投入的时间和精力，远远超过了那11万元本来可能拿不到的佣金，更重要的是，他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。

三年来，为了躲避公司的催债电话，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的妻子经常陷入抑郁，却又没钱看病，她打来的电话全部被设置转接到陈黄的手机号码上。陈黄也因每天的催债和官司离开了原来的公司，承包了一片果园，为了生计，他每天要往返近200公里，到从化区安排荔枝的发货。

▲何玲被中国邮政储蓄银行起诉讨债案裁判文书。图片来源：中国裁判文书网

“我想赚钱然后带着女儿搬出去。”

陈黄称，梁某的重点不是拿着房子给别人炒，而是利用“猪仔”的信用去贷款。他总结梁某的运作模式是，“他把你当花生米一样对待，把油（信用）榨干，给你一个壳（用完的银行卡），让你还钱。”

意识到受骗后，陈黄发现像他一样为梁某持有二手房的人还有20多个，他劝说朋友介绍的李莉脱离困境，但李莉还沉浸在两年持房能拿40万元佣金的美好梦境中，并未搭理他。

直到今年4月，李莉才从梦中醒来。

38岁的李莉是一名离异的化妆师，每天起早贪黑，在广州多地打工，因为没钱买房，所以她还带着年幼的女儿住在妈妈家里。

2018年夏天，李莉通过陈黄认识了梁某。2019年，梁某找到李莉说：“她让我多赚钱，如果我持有二手房两年就给我40万，让我尽快买房带着女儿搬出妈妈家。”这无疑戳中了李莉的软肋。

这次，梁先生看上了海珠区宝岗路上的一套二手房，房主是一位即将出国的老太太。为了改变李莉的“白户”身份，让她办理房贷，梁先生让她去办理营业执照，还在网上借了好几万元，“我还让他试着从微粒贷那里借几千元。”

记者发现，李莉于2018年、2019年分别注册了一家婚庆礼仪公司和一家商贸公司，注册资本分别为200万、103万，“第二家公司的执照是假的，是用钱买的。”

在梁某要求下，李莉向兴业银行办理了285万元抵押贷款，并将钱直接转入卖家老太太的账户，2019年12月，这套房子过户到李莉名下。

▲李莉代购二手房网签截图。图片来源/受访者提供

“她经常问我今天有没有时间去银行，我每申请一笔贷款，她都会返还我10个积分。”李莉说，除了房贷，在梁某的催促下，他还向农商行、华润银行等8家银行办理了卡和微信贷款，共申请到了约196万元的信用贷款和装修贷款。

李莉说，梁某几乎所有的银行卡都是用来贷款的，只要自己名下申请的贷款到账，梁某就会把钱刷走，或者要求把钱转到她指定的账户上。

2020年9月，双方准备签署代持协议，在看过梁某起草的代持协议后，李莉没有同意签字。“她想让我配合她再借三四笔贷款，我看协议对我没有保障，就没签。”

根据李莉提供的协议书，“梁某以李莉名义购买的房产地址为广州市珠海区宝岗路一栋房屋，两年后出售前，梁某要求必须先与预付款方结清李莉名下所有信用贷款，方可将该房屋网签同步到新房主名下，办理银行贷款手续，并将银行未清余额280万元转至新房主名下办理贷款并返还给预付款方，并须在2022年2月前还清该房屋的贷款及信用贷款并完成房屋过户。”

▲李莉认为权益得不到保障，拒绝签署代持协议。图片来源/受访者供图

“她用我的名义申请贷款，把钱转到她的账户上，然后用她的名字帮我还钱，给我造成了一种假象。”李丽感到深深的不安全感，后来，李丽从她用自己名义申请的贷款中抽取了30万元佣金。

根据李莉、陈黄提供的多笔交易记录或转账证明，其确实存在多笔向梁某转账的记录。

自2022年1月起，李莉虽然会收到梁某的贷款还款转账，但每次都被拖延了很长时间，导致多笔贷款逾期，而且她每个月都会接到银行的催债电话。

李丽称，2022年4月，梁某称李丽的信用报告上已经没有任何贷款金额可以申请，遂想将房子过户到廖某名下以获得贷款，但李丽认为自己的贷款尚未还清，过户后自己没有担保，遂拒绝，双方闹翻。

“这些钱都得我自己还，赖商银行6万多元，平安银行7.6万，租赁贷款17万，微粒贷11万多元……”李丽说，5月份她曾约见梁某要钱，但无果。面对各家金融机构的催款电话，她只好借了10多万元才还债。近两年，梁某有时不按时还款，她也主动还钱，至今她已累计还款40多万元。

李莉算了算，自己还欠着100多万元的信用贷款，尤其是平安银行的42万元，还有270多万元的房贷要还，“因为前5年基本都是在还利息”。

“因为有些银行查不到欠款，我应该还欠着三四百万的贷款。”借不到钱，李利担心自己会步陈黄后尘，成为不诚信的债务人，房子被拍卖。他虽然一直担心，但也没办法，“梁某是诈骗。”

“警察说是金融纠纷，建议我起诉。”5月26日，李莉向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华乐派出所报案，但未立案。目前，她已聘请律师，准备起诉梁某。

▲李莉提供的银行流水记录显示，她曾多次向梁某转账巨额资金。图片来源/受访者提供

梁律师称双方对房屋买卖存在分歧

7月13日，梁某的代理律师董律师回应上游新闻记者称，他只代理梁某与李莉一案，根据他掌握的信息，这是一起因买卖房屋而产生的纠纷。

董律师称，前两年，梁女士拿出一部分资金还房贷，李莉也借了一部分，双方自愿配合持房。后来李莉要卖房，梁女士就和他吵了一架，“所以梁女士就不还钱了，才两三个月而已，她骗贷的可能性不大。”

至于梁某为何要求李莉向多家金融机构申请贷款，董律师称，李莉也是自愿签字的，“你说一次可能上当，那两次、三次呢？还款就是自愿的，我看到的是钱（贷款）就打到李女士的账户上了。”

他表示，若双方纠纷无法私下解决，将采取法律行动。

7月13日，在给梁某拨打数次电话未接通、发短信未获回复后，上游新闻记者来到梁某位于越秀区淘金路某楼宇的住所，梁某的保姆称梁某不在家。

7月14日，梁女士给记者发信息称，“是李莉想独占房贷利息，我们付了房款，她一分钱都没付，还收佣金，这是在污蔑我们，她会起诉到法院，法官会做出判决的。”

▲李莉拍摄梁签署代持协议及借条的照片。图片来源/受访者提供

小贷集团寻找“小猪”的灰色生意

在陈黄曾经活跃的小贷业务群里，仍有贷款经纪人在主动寻找“小猪”，从他们发布的招募信息中，我们可以一窥这类灰色业务的运作逻辑。

“同事互利，卖广州牌照（全包过户会计费地址费），卖0首付房源（珠三角房源），有需要的同事可以私聊。”

“短期融资：将客户包装为有车有房的优质企业法人。接受纯白户、小白户、白户、有信用记录的都接受，年龄25到50岁，0首付买房，买房后立即拿营业执照。房子买好后立即申请装修贷拿钱，装修贷完再申请车贷，车贷完再申请创业贷，总贷款额200万到500万。”

一位资深银行风控人员告诉上游新闻，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，这应该是一种新型杀猪套路，“都是用利益诱惑人，以前骗你的存款，现在骗你未来的存款（贷款是预支消费），签的合同（代持协议）没有法律效力，钱是银行付的，银行也是受害者。”

据他了解，不仅在广州，在全国范围内，二手房贷款申请都和买一手房不一样。开发商对于一手房交易的账户监管非常严格，开发商很难造假交易。二手房交易的首付只是买卖双方之间的交易，如果个人提供虚假的交易流水，银行很难察觉干预。“二手房没有首付的概念，钱是给卖家的，只能靠评估值来控制。抵押价值只能算在房屋评估值的某个百分比，一般是交易总额的70%或更低，除非和评估机构合谋出具虚假的评估值。”

该工作人员称广州垫资全款房可以买吗，银行在审批二手房贷款时，也会要求提供基本还款能力证明，如工作证明、银行对账单等，如果涉事人员还配合诈骗分子提供虚假材料，“其实就是被骗到银行进行贷款诈骗”。

他透露，前些年由于房地产市场好，一些银行为了取得好成绩，对贷款申请的审核可能不够严格，这类申请人的背景如果故意造假，申请材料看似没有破绽，但审核人员可能看不出来。

“现在（通过银行）申请纯信用贷款特别难，以前我们一天可能审核几十份（房贷申请），现在数量少了，对单笔贷款的审核也会更仔细。”该工作人员说，其实这些背景造假的被申请人，本身没有还贷能力，最终银行追不回贷款，造成坏账。这两年房贷收紧之后，二手房贷款申请的审批也会更严格。但这种骗局还是会发生，“毕竟对方会想对策的。”

▲陈黄展示小贷业务群里寻找“小猪”的贷款经纪人信息。

北京中闻（长沙）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凯认为，梁某冒用李丽身份，将房屋让李丽代为持有，从金融机构获取贷款归自己所有。如果这种借他人名义贷款的做法给金融机构造成重大损失，则构成诈骗贷款罪。

根据2022年4月6日发布的《最高人民检察院、公安部关于公安机关管辖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诉标准的通知（二）》（2022年）第二十二条规定，以欺骗手段取得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贷款、票据承兑、信用证、保证等，给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造成五十万元以上的直接经济损失的，应当追诉。

同时，如果梁某以非法占有为目的，与李莉签订所谓的代持协议，骗取对方财物，且数额较大，还可能涉嫌犯合同诈骗罪。

作为被代理人，李莉如果不具有骗取银行贷款的主观故意，其行为就不构成骗取贷款罪。

刘凯律师提醒，防范此类骗局，首先要提高防骗意识。拒绝高利息、高利润的诱惑，时刻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其次，树立安全意识。妥善保管个人信息，不将住房购房额度、身份证、银行卡等个人证件借给他人，不以他人名义贷款。第三，一旦意识到被骗，应立即止损、及时报警，并采取法律手段维护自身合法权益。

（应当事人要求，本文人物均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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